專訪男人茶室掌櫃的許中光
下班了,男人為何遲遲不回家?
文=楊雅亭.攝影=黃念謹
下班了,男人為何遲遲不回家?
東京的居酒屋,一群中年男人並肩而坐,在昏暗的燈光下,專注地翻閱漫畫,完全沒發現身後有人在注視著,他們也沒發現碟子裡的小菜涼了,時間達達地跑,指針邁向十點,男人的背影似黑暗的漸層無盡擴散……,日本友人說,這是日本男人的特有文化,早回家,會被妻子羞辱認為不成材……。
日本友人指向對街的柏青哥店,我們看見一群男人還是並肩地坐著,神情恍然地,把小鋼珠丟進機器裡廝殺一番,達達達的指針,指向十一點……,孤寂的男人背影在暗夜裡竄流……。
下班了,男人為何還不回家?
在台灣,友人聽見公司的主管與妻子的對話。「好好好!我也想趕快下班,但是我有急事要處理,這樣,孩子妳先帶好了,我處理好,馬上回家……。」電腦螢幕清楚地閃動「新接龍」的遊戲,主管坐在僅有三人的辦公空間,燃起一跟菸,身影掩沒在團團迷霧裡。
下班了,男人為何還不回家?
其實從白天開始,男人就提起公事包在自由廣場散步,偶然地蹲在牌坊下,以僅有的零錢買飼料,他喜歡揮動著雙手追趕聚集而來的鴿群,鴿群振翅高飛天際,男人也因而仰望好久不見的浩瀚天空……。
男人為何還不回家,因為他無法告訴家中妻兒,就在三天前,他收到公司傳來的簡訊告知:「你,被資遣了!」
從東京居酒屋、柏青哥店,我們再換個場景,到台灣辦公室、自由廣場,男人一張張孤寂的背影,說了什麼故事?這群無處吐露心聲的男人,是否有另一個訴說空間呢?
男人茶室,男人的訴說空間
我們想起日前採訪男性團體「男人茶室」掌櫃的許中光,擁有二十五年心理教育工作經驗的他,告訴我們:「這裡是男人的另一個家,男人們可以真實地說故事,不論是情感困惑、帶孩子的困境,或是職場失意……。」
這些年來,許中光浸泡在男人的心靈世界:有意識的接社會局家暴強制個案、軍中的明德訓練班課程、少年中途之家團體等等男性工作對象,更深刻地感觸到男性內在世界的苦與悶及性別文化對男性的約制,但是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訴說的空間,他舉了幾個例子,一個家暴男人告訴他流浪街頭的理由,「我一個『查卜人』怎麼可以被『查某人』打,如果我去報警,有人信嗎?……。」還有面臨失業及經濟困境的男性,想尋求社會救助卻因非中低收入戶而被拒絕。他更聽見高科技產業、高收入男人的悲哀,四十多歲男人猛回頭,發現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,他不想再過著暗無天日的加班生活,男人渴望回家帶孩子,卻感慨地說,我不撐住家計,行嗎?社會如何忍受「家有奶爸」的存在!
許中光也分享自身與「想改變的男人」的對話經驗。
「直到我成為兩個孩子的爸,才真是覺得男人要帶孩子還有很多關卡。首先,在成長經驗中,男人幾乎跟「帶孩子」沾不上邊,親身帶孩子時,挫折連連;二是婚姻中的夫妻雙方,是否能接受男人的升遷、加薪,因為帶孩子降低工作投入時間而延緩,甚或是收入減少;再來我與男性朋友雖然同處在有孩子的狀態,但日常對話卻很少是換尿布的技巧,而是小人物企圖搏鬥壯闊的心理師法案;還有當我帶孩子到公園玩,望眼看去多是女性在帶孩子,孤單的我無處安置……。」雖然兩性平等的概念談論至今,但男人如何得以從性別框架解放出來的經驗還是很貧瘠,男人沒有太多選擇。
跨越階級的界線
男人其實可以更放鬆,如果我們的性別文化給予男人更自由的空間。許中光比較台灣與澳洲的男性文化差異,在澳洲妻子逛街,男人很自然地就將孩子背在胸前,他們自在地談論帶孩子的經驗,下廚的經驗,育哺室更不會出現「男人勿進」的指示標籤,而且他也發現澳洲有一個婦女中心,就相對有一個男人中心,他們可以有更多管道自我探索。
「我明白國內的男性文化發展不起來是因為整個社會體制!」許中光若有所思地說,這也是男人茶室的重要特色,他要發展一個男人社群的文化,多年的諮商經驗,他清楚地知道如果僅僅參加幾次的成長團體,效果其實有限,充其分僅是浮光掠影的經驗片段,於是他認為唯有長期、定期聚會形成社群,才可能對訴說者的真實生活產生助力與支持。
當男人開口說話,故事說不完
那麼男人茶室的族群特色為何呢?許中光一開始想邀請弱勢族群,但後來發現社工轉介的個案寥寥無幾,因為「生活都快頂到脖子,哪來時間說故事!」
於是現在男人茶室的組成分子很有趣,有社工轉介的個案、情感受困的朋友,閱讀宣傳海報的民眾,還有一群被老婆或是女友要求來重新改造的男人,另外單親爸爸、失婚男人、找不到人生目標的男人……,這裡儼然成為跨越多重社會階層的小聚落。
面對這樣差異的族群能夠讓他們自在說故事的關鍵為何?
許中光強調帶領者的重要性,在團體中,「我經常會是第一個分享我自己生命故事的人,無論是過往的情感經驗中的背叛與被背叛;現在帶小孩的種種為難;或者對未來天命的探索、發展的想像。我打開了,他們也打開了,他們說了,心有所感的我也說了,我們比較像是在茶室相遇的老友,自然地說著生活中的種種,只是沒有「粉味」……」。
據許中光形容,當男人開始說故事,故事是說不完的。
許中光忍不住與我們其中的幾則故事,當單親爸爸說起孩子不愛吃家裡準備的便當的煩惱,話題一出,大家就七嘴八舌交換意見,彷彿大家都成了超級奶爸,那是有意思的性別跨界……。還有一個單爸表示,以前他只會賺錢,現在在團體中聽人說,也會開始思考教育孩子是否有另一種可能,打了孩子,真得對嗎?團體中許中光可以感受到,很多細微的反思出現,「這哪是我把他們給「治療」了,而是他們在歷程中慢慢地empower(賦權)自己,這讓我相信讓所謂的『治療』其實有另一種實踐的路徑。更貼切地說該是一種『自療』,在說故事的過程中,他們自己幫助了自己,或者說是一種『互療』,在說與聽來來回回的過程中,練就出一種有效的陪伴能耐,陪伴自己也陪伴別人。」
男性的義氣相挺,新社會階層的流動
其實我們很喜歡聆聽男人茶室中環繞的細緻情感,這讓我們想起傳說中的眷村生活,大夥一起吃飯,有情有義。對此許中光表示,常常在團體裡也會讓他回想起兒時住在公家宿舍的經驗,小時候經常去別人家吃飯,接受別人的照顧;而家裡要包餃子,也一會準備是一次包三到五百個,讓同一條巷子裡的每一戶人家都吃得到。就像是世界大同,人與人自然地學會滋養與支撐。
許中光別有感觸地想起一段經驗,「今年7月,我們一家人,參加觀音線舉辦的草嶺古道家庭日活動。由宜蘭縣大里走回台北縣貢寮,全長8.5公里。當天豔陽高照,三十幾度的高溫,又是上坡,ㄧ開始走沒多久,女兒就不肯走了,非得要媽媽抱,小慈九十一公分,十四公斤重,走沒多遠,媽媽也抱不動了,男人茶室的成員阿偉在旁邊,接手背了一段,接著我再背一段,然後小慈就睡著了,成員大雄就主動幫我背身上的背包,這讓我減輕非常大的負擔,小慈得以安穩睡在我肩頭上。然後兩人話匣子一開,一路相隨,就和大雄聊起他的成長史、工作史、單爸的情感生活、小孩打工的點滴,平常在團體話不多的他,聊得非常非常多,上山下山我們走了五個多鐘頭,也聊了五個小時。從台北下車時,我們相互擊掌,彼此的眼神是愉悅而感謝的。
那天大雄、阿偉幫了我很大的忙,不只是減輕重量,讓我有退化性關節炎的膝蓋得以減輕負擔,而是有一份寬心,知道有什麼狀況,會有人幫忙,這和我們平常帶著一雙兒女爬郊山、走古道,通常是兩人硬撐到底、顧此失彼有很大的不同。也在這樣的過程中,才發現原來大雄是那麼的細緻,可以在男女朋友分手後,仍然互相關懷,讓善緣永續。
這是我想像中的男人社群。在這社群中沒有誰是永遠的專家,每個人都帶著自己人生的苦,以及由之而長成的力量來到這團體,在相知相惜中,相互學習、彼此看見,慢慢的可以讓這團體變成一個彼此支持涵容苦難的有機團體,而在貼近自己的苦的同時,漸漸也能體會女性的苦,及苦的根源所在。能在集體行動中,為解除眾生之苦的目標邁進。」
在蜿蜒的古道,蘆葦搖晃,許中光歡喜且驚奇地發現,這是第一次聽見在團體中話少且不擅言詞的大雄,完整地說完故事,此刻兩個家庭並肩而行,打破帶領者與被帶領者、團體室的框架,許中光有意識地問,伙伴悠揚地說,看著長長的古道蜿蜒而上,他們真得朝向同樣的方向前進。
蜿蜒長道,彷彿是男人通向回家的道路,男人們在茶室裡找到心靈驛站,他們也得以轉身回到自己的家。
《許中光小檔案》
資深心理教育工作者。輔大哲學系、應用心理系畢業。
現為「男人茶室」掌櫃的,這個於2006年成立的團體,曾被英國BBC媒體,列舉為台灣獨具特色的男性互助成長團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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